谊为长沙王太傅，既以谪去②，意不自得。及渡湘水③，为赋以吊屈原。屈原，楚贤臣也，被谗放逐，作离骚赋④，其终篇曰：“已矣哉！国无人兮，莫我知也。”遂自投汨罗而死⑤。谊追伤之，因自喻⑥。其辞曰：

恭承嘉惠兮，俟罪长沙⑦。侧闻屈原兮⑧，自沉汨罗。造讬湘流兮，敬吊先生⑨。遭世罔极兮，乃殒厥身⑩。呜呼哀哉，逢时不祥⑪！鸾凤伏窜兮，鸱枭翱翔⑫。闒茸尊显兮，谗谀得志⑬。贤圣逆曳兮，方正倒植⑭。谓随、夷溷兮，谓跖、蹻为廉⑮；莫邪为钝兮，铅刀为铦⑯。吁嗟默默，生之亡故兮⑰。斡弃周鼎，宝康瓠兮⑱。腾驾罢牛，骖蹇驴兮⑲。骥垂两耳，服盐车兮⑳。章甫荐履，渐不可久兮㉑。嗟苦先生，独离此咎兮㉒。

谇曰㉓：已矣㉔！国其莫我知兮，独壹郁其谁语㉕？凤漂漂其高逝兮，固自引而远去㉖。袭九渊之神龙兮，沕深潜以自珍㉗。偭蟂獭以隐处兮，夫岂从虾与蛭螾㉘？所贵圣人之神德兮，远浊世而自藏。使骐骥可系而羁兮，岂云异夫犬羊㉙？般纷纷其离此尤兮，亦夫子之故也㉚。历九州而相其君兮，何必怀此都也㉛？凤凰翔于千仞兮，览德辉而下之㉜。见细德之险征兮，遥增击而去之㉝。彼寻常之污渎兮，岂容吞舟之巨鱼㉞？横江湖之鱣鲸兮，固将制于蝼蚁㉟。

【注释】

①屈原：名平，字原，战国时期楚国人，曾任左徒、三闾大夫，兼管内政及外交事务。对内主张举贤任能，修明法度，对外力主联齐抗秦。因遭贵族排挤诽谤，被先后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。公元前278年，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后，自沉于汨罗江，以身殉楚国。

②长沙王：指西汉长沙王吴芮的玄孙吴差。　太傅：官名，对诸侯王行使监护教诲之责。　既以谪去：意为既以此职被贬离朝廷。谪［zhé］：贬官。　意不自得：自感失意

③湘水：在今湖南境内，注入洞庭湖。贾谊由京都长安赴长沙必渡湘水。

④离骚赋：屈原于流放期间所作。楚辞既称“辞”也称“赋”。

⑤汨［mì］罗：水名，湘水支流，在今湖南岳阳市境内。

⑥因自喻：借以自比。

⑦恭承：敬受。　嘉惠：美好的恩惠，指文帝的任命。　俟罪：待罪，这里是谦词。

⑧侧闻：谦词，说不是正面听到，尊敬的说法。

⑨造：到。讬［tuō］：同“托”，寄托。　先生：指屈原，古人单称先生而不称名，表示尊敬。

⑩罔极：没有准则。　殒［yǔn］：殁，殒殁，死亡。　厥：其，指屈原。

⑪呜呼哀哉：古文言中表示悲痛的感叹词语。　不祥：不幸。

⑫伏窜：潜伏，躲藏。　鸱枭：猫头鹰一类的鸟，古人认为是不吉祥的鸟，此喻小人。　翱翔：于此比喻得志升迁。

⑬闒［tà］：小门。　茸：小草。

⑭逆曳：指被向相反方向拖曳，喻不使正向前行。方正倒植：意为将本来方正的东西却倒放着。借此二句，讽喻朝廷逆行倒施。

⑮随：卞随，商代的贤士。夷：伯夷。此二人往往被誉为古贤人范例。　溷［hún］：混浊，此指混淆不清。　跖：春秋时鲁国人，封建时代官宦口中的大盗。　蹻［jué］：庄蹻，战国时楚国将领，庄蹻接受楚顷襄王之命开辟云南，后来退路被秦国斩断，不能返回，便在云南称王，客观上背叛了楚国。此二人成为历代官政行文中的叛逆引例。

⑯莫邪［yé］：古代宝剑名。　铅刀：软而钝的刀。　铦［xiān］：锋利。

⑰默默：不得志的样子。　生：指屈原。　无故：《文选》注谓“无故遇此祸也”。

⑱斡［wò］弃：移弃，抛弃。斡，移运，移动。见《康熙字典》“旋也，运也”。　周鼎：比喻国器之材。　康瓠［hù］：空虚的瓦罐，比喻腹空之才。《诗·小雅》“酌彼康爵”。〔笺〕康，空也。漮康音义同。

⑲腾驾：奔驰驾驭。　罢［pí］：古通疲，疲惫。　骖：原指驾三马，又引申为驾驭。　蹇驴：跛脚之驴。

⑳服：服役。《战国策·楚策》：“夫骥之齿至矣，服盐车而上太行，中坂纤延，负辕不能上。”骥，原指骏马，以骏马服役于盐车，喻糟蹋大才之人。

㉑章甫荐履：用礼帽来垫鞋子。章甫，古代的一种礼帽。荐，垫。履，鞋。　渐：逐渐，这里指时间短暂。

㉒离：通“罹”，遭遇。咎：灾患，灾祸。

㉓谇［suì］曰：告曰。相当于《楚辞》的“乱曰”。

㉔已矣：“算了吧”之意。

㉕壹郁：同“抑郁”。

㉖漂漂：同“飘飘”，飞翔貌。　高逝：远走高飞之意。　自引：犹引身。

㉗袭：效法。　九渊：九重渊，深渊。　沕［wù］：隐没，潛藏。

㉘偭［miǎn］：向。又《康熙字典》“偭，背也。屈原《离骚》：偭规矩而改错。”　蟂獭［xiāo tǎ］：水獭一类的动物。　从：跟随。　虾［há］：此指蛤蟆。　蛭［zhì］：水蛭，蚂蟥一类。　螾：同“蚓”，蚯蚓。

㉙“使骐骥可系而羁兮”：使，假使。系，拴系。羁：羁留，羁绊。　岂云：怎能说。　异夫：不同于。

㉚般：反。纷纷：连续的样子。　尤：祸患。《康熙字典》例词中，“尤”作“鄕”，并注曰：“般，反也。”　夫子：指屈原。　故：罪过，过错。“亦夫子之故也”，意为“也同夫子您是一个缘故”。

㉛历：走遍。　相：考察。　此都：指楚国都城郢。

㉜千仞：极言其高。仞，七尺为一仞。　览：看到。　德辉：指君主道德的光辉。

㉝细德：细末之德，指品德低下的国君。　险征：危险的征兆。　遥增击：拍动翅膀远远高飞而去。增，高。去：离开。

㉞寻：八尺。常：十六尺。　污：池塘。渎：小沟渠。

㉟鱣［zhān］：鲟一类的大鱼。　鲸：鲸鱼。　固：本来。　制：受制。　蝼蚁：蝼蛄和蚂蚁。《庄子·庚桑楚》：“吞舟之鱼，砀而失水，则蝼蚁苦之。”